金門‧醫療‧老兵    作者/馬大勳



http://www.kmdn.gov.tw/show_pub.asp?pub_id=2007-10-28-20-12-36


 



    民國96年3月30日陪同台北市醫師公會理事長李明濱教授(現任中華民國醫師公全國聯合會理事長)及石賢彥醫師共赴金門拜會金門縣醫師公會陳信雄理事長,原先預計「三小時」的拜會行程,後因突然大霧,連續三天飛機無法起降,大霧天留客天,因而被迫有三天「大霧假」,然而承蒙金門縣醫師公會陳理事長信雄夫婦、張本中醫師、陳毅書醫師及金門野鳥學會莊西進前理事長的熱情招待,使得這次行程,由無奈轉化為意外驚喜,讓我這個曾經在民國五十四年至五十六年駐防金門的老兵,再一次享受了金門濃郁的人情味與用心保育的自然環境,返台之後久久無法忘懷,而情不自禁地拿出已塵封四十年的一位年輕軍醫的「金門日記」與資料(如附件照片)整理了一番,希望能為金門戰地政務時的醫療史留下一些回憶。  

    金門是屬福建省,位於廈門灣中的一個小島,面對廈門,被國軍佔有的是大、小金門,大二膽等小島,自古即為戰略要地,明末清初,是明清攻防的軍事重地,金門尚有明魯王墓,鄭成功祠。民國38年,中共軍以其勢如破竹的速度佔領中國大陸,惟有在民國38年(1949年)10月25日,他們趁勢進攻金門時,在古寧頭受到重挫,阻止了其銳氣。民國47年8月23日舉世聞名的「823」砲戰,共軍將金門打成蜂窩,但金門國軍亦非弱者,一切防務進入地下化,再有美國的援助,亦予共軍強力還擊。兩次重大戰役後使金門固守,也維持了台海的安定,使後方台灣能繁榮發展。激烈砲戰幾個月後即停,為了維持顏面,雙方「單打雙停」的砲擊,還維持了很長時間。民國54年金門是前線戰地,駐有重兵,有前瞻師五個,都是人員足額,裝備良好的野戰部隊,人數約有六萬人,再加上海軍、海軍陸戰隊、裝甲部隊、砲兵部隊、空軍防砲部隊,還有在塔后的女青年工作大隊,在溪邊附近有以「707」為代號的美國情報單位,總人數可能有十萬人。當時平民百姓約五萬人。阿兵哥平時備戰,還要做工、炸山開洞、構築碉堡、築路、植樹、建築水庫,此其間十萬大軍的個人的辛酸苦難,點點滴滴有誰人知?有誰會體認?  

    當時金門是隨時可發生激戰的前線,民間施行戰地政務,全島皆兵,一般年輕男子要參加民防隊,女子參加救護隊。晚上十時戒嚴,沒有特許,軍民不得到處走動。當時醫療民間醫師只有梁樹鄂自行開業,羅保田神父據說他也是醫師,但他注重的是傳道,軍民的醫療全由軍方提供。民國55年2月8日日記寫到:「在金門地區衛生院和最大的軍醫院皆由軍中醫生負責,羅神父因久居金門,對一些特有傳染病知道多些」。最大的軍醫院是在尚義的866野戰醫院,有總醫院派來的顧問醫師,賴昌燮醫師即為很有名的外科醫師,親眼看到他將一位血胸的年輕戰士救活。五個師,各有其師衛生連,師下屬三個團的衛生連,在各駐地為軍民提供醫療服務,都是免費醫療,看病住院不收分文。師衛生連的醫官,一部分是佐理軍醫,一部分是各大醫學院畢業的醫師擔任醫官,亦有少數地方開業醫師被徵調服役半年,在我們連上有我學長鄭明文中尉,後期班的王守怡中尉,現任北投振興醫學中心的劉榮宏院長,當時在我連上為少尉軍醫,他體力好,手榴彈丟的最遠。若無重大戰事,當時的醫官人數是夠的。  

    本人是民國47年(1958年)六月台中一中畢業,七月考取國防醫學院醫學系58期,到校報到時,正逢823金門砲戰開始,巧的是在民國54年初畢業,即被派赴駐金門的陸軍八十四師師衛生連,官拜陸軍軍醫中尉,擔任一般外科軍醫官,當時我也持有內政部頒發的醫師執照。原想到部隊只負責對軍人的醫療工作,事實上卻與想像大不相同,雖有醫療專業,軍中的戰備訓練也要參與,看病著軍服,除了醫療用的聽診器、手術刀,還配發作戰用的刺刀、手槍以及鋼盔、水壺、S帶與一般戰士同樣戰鬥裝備。民國55年(1966年)2月10日日記寫到:「最近準備戰訓普測、丟手榴彈、劈刺、射擊等忙得很,長官又命令我到處看病,顧東顧西很忙」。初到金門駐地是金東陽翟(陽宅)的民房,後來移防到南雄(山外附近),那兒門診部較大,還有病房,亦可作小手術。民國55年2月3日寫到:「這是最忙的一個月,尤其是我一方面要管理病房及門診較困難的病患,又要給民防隊上課、為民眾看病」。軍中年輕官兵,內科疾病少,多為外傷、性病,衛生連可作小外傷縫合、膿瘍切開、包皮手術。55年1月25日日記寫到:「上午開刀、行包莖、小腺瘤切除等小手術,皆很成功」。55年1月9日寫到:「一早被鄭醫官(我的學長)拉住,有一位831的妓女的臀部膿瘍開刀,原本可用局部麻醉切開即可,但妓女不合作,由我負責麻醉,用pentothol稀釋成20CC,慢慢靜脈注射,使病人昏迷,由鄭醫官切開皮膚,排出近七百多西西的膿血」。有的病在連上無法處理,即送到866野戰醫院,55年1月17日日記寫到:「上午自病房看完病人,支指部來電話,謂副指揮官生病,請余探視,問診是下腹不適有一夜,經檢查右下腹有壓痛明顯,不敢貿然診斷為闌尾炎,中午再去探視,其痛如故,認為初診可信,遂送866醫院,驗血、驗尿、白血球二萬六千,半小時後手術,三十分鐘取出發炎的闌尾」。年紀大的士官兵因久居軍中,心理疾病並不少見,在民國55年3月9日日記寫到:「上午女青年工作隊來上課,我懶得參加,正巧一位心理異常的老士官求診,與他交談兩小時,他訴求是失眠、煩惱、胃痛、尿道發癢、怕東怕西,失去生趣、信心、不思飲食、孤獨、怕吵鬧但又怕孤單,這是一個沒家老兵的悲劇,余以耐心聽其訴說使其心裡的鬱悶藉談話得以發洩出,然後偶而加一兩句解釋,如此做不知是否能好,但若長時間交談可能有幫助。另一位四十五歲的士官,娶了一位十七歲女子為妻,就怕休假回家,經余交談開導、開藥(安慰劑)予以治療」。有些年老戰士已不適於野戰部隊服役,55年2月13日日記寫到:「清晨八時,乘坐伯父的吉普車到十七師探望同學,途中遇到某部隊行軍,見到二位半老士兵全副武裝,扶著小木棍徐徐前行,當時天上正下著毛毛細雨,見此情景無限感慨,心想若遇艱苦作戰,體力如何因應」。當時軍中高級長官也知道這些事實,平時四十五歲以上士官兵,發放維他命丸(俗稱老人丸),對年老生病體弱者,每年派醫官為他們作體檢,不適任者簽報師部參一單位(管人事),調回台灣的警備部隊守海防,我們曾簽報七百多人,為軍中解決困擾,參一也給我記功獎勵。  

    在金門小小地方,當時由十萬大軍駐守,士官兵的心理問題和情緒的調適,上級單位也注意到,當時在塔后的國防部女青年工作大隊也付出力量,55年2月23日日記寫到:「下午有女青年工作隊來連上教阿兵哥唱歌、說故事、做遊戲等」。為了維護軍紀,使金門居民不受干擾,軍中不允許士官兵與當地女子談戀愛,並有傳言,若有則須留金門若干年。雖然如此,但軍人的「性」問題也存在。55年3月10日記到:「在軍隊久了會發現很多怪人怪事,一位支指部(我們的上級單位)的政戰官,滿臉麻子,最愛看大兵家信(名為安全檢查),看到女人兩眼張得大大的,恨不得一口吞掉,到山外吃小姐豆腐,得到一個「老猴」的美名,最好笑的是他竟然好意思向女青年工作隊員借奶罩,這種人心理已失常規」。軍中為了消耗阿兵哥的精力、體力,安排了紮實的訓練課程,衛生連也不例外,上政治課、丟手榴彈、射擊、劈刺、做工、每人規定種活五棵樹,為了築水庫,分配每人定額的手工碎石等工作。軍中還設置了「公辦民營」的「軍中樂園」,俗稱「831」,是讓士官兵「性」的發洩場所,在山外的一所最大,有四十個房間,妓女的疾病檢查由我們連負責,連上派一位老士官駐守為她們打針及初級保健,妓女生病送連上診療,與軍人相同待遇。後來向一位同時在金門服役的好友葛仁剛律師求證,他當時是金防部軍法處的軍事檢察官,他說那時軍紀很好,因強暴婦女案件不曾處理過。  

    當時金門為戰地,百姓的醫療保健也是軍人負責,民防隊的訓練,學童體檢也是我們的責任,本人曾奉派組成體檢小組到金沙、山外等地的幼稚園、小學、國中學生作體檢,只憑最簡單的醫療器具、聽診器、耳鏡、顯微鏡等,走遍半個金門,發現當地的小朋友患中耳炎、寄生蟲病特別多,偏遠鄉村更為嚴重。駐軍也為當地民眾義診,55年2月5日記到:「中國國民黨開始舉辦民眾義診,在各小村內為民眾看病,有小兒麻痺、麻疹、先天性心臟病、腸道寄生蟲病、貧血、營養不良、腦中風等,多數很棘手」。看病之外,還要為婦女民防隊上課,同日日記寫到:「下午為婦女民防隊上急救課和藥物學。上課嚴肅帶有輕鬆,很受學員歡迎和長官的賞識」。在當時亦有夜間急診出診,55年1月24日寫到:「夜間十一時被連長傳令兵叫醒,命我為離塔后不遠的漁村患氣喘的老先生看病,因已戒嚴,須先與路口守衛連絡,由連上派車帶一位士官前往,老先生是慢性氣喘患者,半夜急性發作求診,路程不遠因在夜間,路不好走,二十多分鐘才到,注射麻黃素後症狀緩解」。55年2月8日為一位疑似血絲蟲患者看病,有詳細記載,今摘其一段如下:「今日為一位五十四歲婦人看病,右下腿紅腫,局部痛疼、發燙,明顯紅斑現於腫脹部位,有壓痛,但無壓下之凹陷………,左腿完全正常,驗血白血球兩萬,中性球80%,依其症狀有丹毒或血絲蟲病引起的急性發炎現象,(當時金門是血絲蟲病流行區),惟求確認診斷須夜間採血確實發現血絲蟲才能確認,但因在戰地夜間戒嚴而作罷」。總之,當時雖為一個中尉軍醫官,只有在空軍總醫院一年的實習醫師的臨床經驗,在金門獨當一面林林總總所遇到的事不少。也處理了一些醫療問題,依現今眼光看來,自認當時並沒有浪費自己的生命。  

    回想四十二年前一位年僅廿七歲的年輕軍官,剛離開學校,辭別父母,離開新婚一個月的妻子,被派到金門,當時是一百個不願意,但身為軍人只有聽命令。當搭上206號軍艦,由高雄出發即感到赴前線的緊張,二天一夜航程,民國54年7月6日清晨在微雨中於料羅海灘登陸,立即進入戰地,激烈砲戰雖然沒有了,但雙方「單打雙停」的砲擊繼續維持,彈頭內是傳單(見附圖),但彈片依然會傷及軍民。在軍中有句名言是「新兵怕砲,老兵怕機槍」。初到金門,單日晚上聽到砲擊聲就立即躲到掩體內,不到兩個月,新兵變老兵了,聽到砲聲可知其落點,若是不在近身,也就不加理會了。有件事我是害怕的,就是夜間查哨,因戒嚴,夜間派衛兵在重要交通點站崗,為防止士兵在值勤時睡覺,官軍要輪派去查哨,尤其在下半夜,沒有亮光,大地一片沉靜,一人獨行本來就緊張,若遇到新兵站崗,口令不熟,很可能遭到自己人槍擊,但時間久了,也習慣了。當時戰事隨時可能發生,民國55年初,曾有對大陸軍事行動之計劃,一個月停止休假,切斷與家人的信件連絡,天天演習、訓練,老兵最知自處之道,他們將存在收支組的儲蓄提出,喝酒、跑「831」,將錢花光光,料想他們對唐朝詩人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意境最能體認。戰地生活也是野戰化,為了安全駐軍分散住在坑道,碉堡或掩體中,我的寢室是個半掩體,一半在土中,一半在地面,冬暖夏涼,不以為苦,沒有電,夜間照明用手電筒,看書用煤油燈,沒有自來水,飲水洗滌皆用附近的井水,洗澡在井邊進行,冬天在中午太陽大時洗,電話皆為軍用,沒有民間電話,與家人緊急連絡只能用電報,最方便的是書信,但亦由軍郵負責,郵政人員著軍服,隨軍行動,郵件運送靠軍用飛機或軍艦,有特殊狀況隨時停止,沒有收音機,戰地的恐懼,對家人的思念,有時靠上天主堂聽羅神父講道,平時閒暇亦可看書,軍中也有不如意之處,在55年3月11日記寫到:「同事間也有互不信任,相互攻訐,使對這種環境產生恐懼感」。害怕發生戰事,55年2月7日記到:「近幾日情況緊張,自美國運輸機進駐台灣,共匪對金馬的海空運輸也加干擾,因此信件無法寄出,也無法收到家人的信件及報紙」。雖然有種種壓力,我還帶一本1963年版的西塞爾內科學,在有空時閱讀,竟然在1966年中順利通過美國ECFMG的考試。55年3月3日記到:「今日收到妻子來信,其大意是相思之苦,余亦如是也,但在回信中怕時時提起而影響伊之情緒,使伊擔心,故多不提之,人正值年輕,生理、心理的欲求自屬難免,但一時無法取得,只有轉移到作事、讀書方面。但內心的愛意和說不出的感情滋長更快更濃,此時才知離別之苦,又體認到若不是大軍駐守金門,台灣很可能亦陷於類似金門現階段之狀況,每人時時有遭受戰爭殺害的危險,所以自己是大軍中的一份子,於良心也說得過去,又體悟到當兵是為何的道理,是保護自己的家及所愛的人,若當兵失去這些認知,則根本不能作戰矣」。駐守金門兩年因醫療、因戰備訓練曾走遍金門,在戰備訓練中亦發現金門之美,並允許我躺在金門的土地上作暫時休息。55年3月2日記到:「下午六時起行軍演習,全副武裝,頭戴鋼盔,S帶、水壺、刺刀、手槍帶在身上,預定十二小時走四十公里路程,雖然是大部隊行動,但聲音甚小,很有秩序,走在山裡、林裡,原本是明亮月色,途中突然霧起,月色消失,四週似罩以重紗,田野裡白茫茫好似湖水,木麻黃的針葉向下滴水。午夜十二時霧散去,有一小時休息,躺在金門曠野土地上,眼望天上月亮星星,耳聽海邊濤聲,顧不得身下潮濕竟然入眠」。兩年的金門軍旅生涯,當時年輕,想法簡單,但經親身的參與,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磨練,使自己成長了很多,也體悟到人活著是為自己也為別人。原先的不願意、不甘心,也就釋懷了。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金門兩年駐防的經驗,也成為日後我的老師鄧述微院長將我調回三軍總醫院婦產部深造的跳板,奈何因緣際會不再,日後再也沒有機會回金門一展所學,服務金門百姓,頗感遺憾;然而值得欣慰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再回金門時,已經看見一些在各領域學有專精的專科醫師老弟們,在這一個小島上創造醫療新頁,雖然仍比不上台灣的進步與便利,但比起我們那個困苦的時代真是好太多了;同時更欣聞衛生署特撥款七億在金門建造一棟全新的醫療大樓,相信這是金門醫療環境改善的一大契機,以目前兩岸的狀況,軍事戰爭的考量應可大幅降低,只要有全新且整體的思維與規劃,打造金門成為一個優質的醫療養生島,應是指日可期的。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生命中的偶然,讓我與金門結緣,如今我每每喜歡抽空帶著老妻及孩子們,遠離喧囂的台北,到金門走走,沒有刻意的行程,只是看看太武山的日出,慈湖的夕照,漫步田野林間,聽一聽蟲鳴鳥叫,享受一種脫俗的悠閒,因為我們真的很愛金門。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阿信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