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酒肆軍旅行     ◎陳思宏  (200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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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煙不酒不賭,從小循著所謂的「正軌」升學、交遊、生活,我身上有一條清楚的軌道,從未偏離,路徑平穩少阻折。

當兵,卻是酒池肉林一遭奇遇,大開眼界之餘,我的正軌受到極大挑戰,那少年的純真像一場夢,我在酒味與糞便裡驚醒,原來校園裡讀的、演的荒謬劇都不荒謬,軍隊才是一齣演不完的怪誕。

我服役的地點是海拔接近兩千公尺的空軍雷達基地,蜿蜒顛簸三個小時之後,我帶著滿溢到喉間的嘔意到達。這是一個長年被濃霧遮蔽的寒冷基地,所謂「天高皇帝遠」,高層管不到的基地,保國衛民的工作先放一旁,耽溺酒精為先。我剛到部隊的第一天就被房間裡的酒氣沖天給逼到門外,被皺眉壓低的視線瞥到了牆角堆高如山的啤酒罐,醉醺醺的寢室學長剛剛起床,用濃烈的口臭對著我吼:「菜鳥,現在幾點了?」

當時為正午時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不是紀律嚴明、號令如山的軍隊嗎?怎麼有人可以晌午才晏起?馬上隔壁房傳來拚酒的聲音,原來山上喝酒只看心情,不管時間。

酒的兄弟

夜晚降臨,濃霧低溫從門窗滲入,十點每間寢室息大燈,真正屬於這陣地的「活力」才開始展開。只見許多寢室打開裝滿高粱烈酒的內務櫃,「開始啦!」的呼喊聲此起彼落。一開始我完全不知道「開始啦!」到底代表什麼,過了一陣子才知道這是一個密語口令,表示大家的舌尖開始渴求酒精的慰藉。天冷加衣,他們則是添杯,喝酒取暖是個藉口,其實是許多人是酒精成癮。有人到廚房拿了菜就開始炒起下酒菜,夜半的廚房傳來菜刀霍霍、鍋鏟相擊的騷動,然後桌子一擺,深夜的呼呼山風遞送著杯子相擊聲,酗酒會正式開始。這是我至今仍不敢置信的,許多人隔天必須早起上班,但仍烈酒杯杯,酒拳揮舞,大聲喧譁直至深夜。而高階長官們不僅縱容,甚至加入。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裡是軍隊,但卻夜夜笙歌。這裡大部分都是職業軍人,他們開心領著納稅人的錢鎮日飲酒作樂,何來「莒光園地」宣揚的「軍人的氣節」?

我很快就了解,軍人的氣節就是隔天穿著沾了酒氣的軍服上班,在工作崗位上沉沉入睡。

在電話上跟朋友說起我的困境,他說:「你是義務役的,他們喝酒作樂關你啥事?不管他們就好了。」我聽了一度哽咽,說不出話來。

無法在自己的床上入眠

我那間寢室的原住民學長交際廣闊,他會帶著許多人進來寢室開酒會,那酒味、煙味、肉味、人味、嘔吐穢物味瀰漫在寢室裡,我胃裡總是一陣翻騰,但是我卻不能有任何表情。我不想加入,只能推說我不喝酒,會起酒疹,然後躲到公共電話旁,靠遠方朋友家人的聲音取暖。我撐到深夜,我的寢室裡的派對仍未歇,我累了,隔天仍有一連串的菜鳥磨難,我需要睡眠,但是酒客們竟然叫我抱著棉被去別間寢室睡。天冷,我抱緊棉被到別人的寢室睡,棉絮沾惹了酒味煙味,我不安地逼迫自己睡去。醒來,低溫向我說早安,我只是顫抖,又是一天。

我在那間寢室住了將近半年,整整半年,我無法在自己的床上入眠。

而我不喝酒的習慣卻是此陣地大忌。我起初不敢相信,後來才親耳聽見一群人說我不喝酒就是不給面子,說我挾著高學歷壓人。這攸關生存,軍中是個封閉的盒子,裡頭的遊戲規則你不玩,盒子的六面牆就向你擠壓。

每天我演著「我要活下去」,努力生存。我只能盡量以戲謔的角度看盡酒後各種醜態,我不用二十年目睹怪現象,一年八個月就夠了。

第一個怪現象,就是喝酒文化與糞便淫樂的緊密關係。

第一次是我進浴室準備洗澡,卻異味撲鼻。我打開淋浴間的門,竟然看到一個醉漢一絲不掛跪在地上,嘴巴喃喃:「學弟,拉我起來,我喝太多酒了。」我一看,發現地上全都是排泄物,而他就跪在其中,我拔腿就跑,終於了解什麼叫作「男兒膝下有黃金」!

一直到退伍,我從來沒用過那間浴室。

不久後,部隊上演了一齣「大便DNA」的偵探劇。有人在深夜跑到視聽室喝酒,結果不僅留下啤酒罐,還有一整牆的「黃金噴畫」。這位老兄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本領,也不知道是擺怎樣的姿勢,才能把體內的廢物成放射狀的方式在牆上留下到此一遊。他還用A4的影印紙擦拭自己,整個視聽室都是染黃的紙張。單位長官極為震怒,下令使用各種方法找出元凶。某位單位長官甚至跑去問醫官,可不可以從糞便中「提煉」DNA,進而找出元凶?

我忍住狂笑的慾望,快速通過視聽室,幾個剛剛報到的新兵正在愁眉苦臉地洗刷牆壁。第一次,我感謝上天我當時沒菜到那個地步。

夜間地雷訓練

然後是「地雷訓練」。一晚又是狂飲夜,我當時已經換到了一間不菸不酒的房間,我十點左右便隨著息燈號睡去。我在午夜被外頭的喧譁吵醒,我決定起床上洗手間。隔壁房門洞開,我往裡頭一看,看到一位爛醉如泥的老兄脫了褲子就開始大便,然後邊嘔吐!其他人也醉瘋了,把那人脫光,拿起衛生紙磨蹭,說是要幫他擦屁股。然後他們把他抬到洗手台去,邊笑邊說要幫他清洗,結果這位老兄繼續排泄,沿路留下酒醉的證據。我為了上洗手間,只好小心翼翼跳過他沿路埋下的地雷,我一看手錶,接近半夜一點,我不禁傻笑,原來這就是軍中的夜間地雷訓練,基本動作:掩住鼻子,眼觀地面,作兔子跳躍狀,一、二、三,跳!到終點的時候,我像個體操選手高舉雙臂,浴火重生般的感謝眾神,並且暗自決定將來加入地雷拆除人道組織。

我退伍之前,這位地雷專家再度醉到無法自制,把室友的床當作是小便斗解放,結果那位熟睡的室友在天降甘霖中驚醒。事後我看到地雷專家在清洗棉被,結果他竟然把整條厚重的防寒棉被塞入小小的洗衣機,五分鐘後,洗衣機開始冒煙,我們住的那一層樓,從此壞掉一台洗衣機。而他竟然是個軍校生,受過「正統嚴格軍事洗禮」的職業軍人。

我跟一個同梯次的朋友提起這件事,他則是告訴我他身處的機場,每天也有許多的荒謬上演。他的學長,竟然在寢室裡養雞!雞到處便溺,惡臭熏人,更可能傳播細菌,他平常也要清掃一地的雞地雷,學長放假,他還要幫忙養雞……。

抵抗的塗鴉

這一切如同俄國哲學家米.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提出的「嘉年華理論」,這些軍人拋棄了軍紀的制度和羈絆,取消了一切等級、特權和禁令,盡情喝酒狂歡,一切都是一場嘉年華。而「糞便幽默」(scatological humor)則是插科打諢的調笑來源,他們把被視為私密、隱藏並且噁心的糞便,翻轉成顯現、公開的調笑來源,我親眼目睹這種拋棄上半身理性而轉向下半身狂歡的另類歡慶,這哪是在校園裡讀理論所體會的到的?

當然,當朋友聽到我把一牆或一地的黃金詮釋成「對於軍隊霸權的抵抗塗鴉」的時候,大家的反應都是我亂讀書才會這樣。其實,我當時只是試著用學術的思考,來幫助自己在那樣的窒息裡找到喘息的動力。

都是關於生存。

其實這只是我當兵所見到的一小部分,需要一個專欄,或者一本書的規模,才能把這齣荒謬劇給完整寫出。

退伍前幾天,有個爛醉的學長出拳把廁所的門打了個大洞,他怕被發現,竟然跑來叫我幫他在一張紙上寫下:「喜歡廁所」,然後把那張紙貼在洞上。我完全不知他在幹什麼,只冷眼看著我的字跡被貼在廁所門上。他扮鬼臉問我:「喜不喜歡廁所啊?喜不喜歡軍隊啊?」

我沒回答,心裡突然吟頌著李白的「少年遊」: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不,其實我的「少年遊」應該是:黃金踏盡遊何處,苦入軍旅酒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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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kevinattitude陳思宏,態度 http://blog.yam.com/kevinattitude/article/6737039



2001年五月到2003年一月,是我人生一段艱苦的軍旅歲月。我把那段歲月的荒謬、掙扎、生存,寫成了一篇文章〈酒肆軍旅行〉,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


文章發表之後,軍方反應「熱烈」,派了人到我家「瞭解」,我年邁的母親被死守在門外不肯走的軍方給嚇著了,最後報警才驅離騷擾。那其間我還收到存證信函,還有女軍官到網路上發表「正面文章」,企圖以歌頌強調我寫的那些,完全都不是實話。這位女軍官我還有幾面之緣,在軍隊的演講比賽裡,她那「各位長官!各位同袍!」的呼喊抑揚頓挫讓她得到了第一名,我的不刻意拉高音調不歌功頌德的演講方式是第二名。賽後她還來跟我說她聽完我的演講之後,很擔心第一名被搶走,我心裡的獨白是:天哪!這種可笑的評比方式,如果我拿到第一名回家我才會羞恥痛哭哩!


那件事情平復之後,我心裡有一個感想:文學副刊是有人看的。您看看您看看,連軍中都有人看!


那段辛苦的日子已遠去,其實我當然充滿感激,我因之成長,我因之更珍惜現在自由的日子。我寫那篇文章不是為了報復,不是為了揭露,其實,很簡單地,就只是在幾千字裡頭,整理記錄我親眼所見。


最近這篇文章被選入唐捐編輯之《台灣軍旅文選》,裡頭還有好友梓評、一尾的文章,很值得閱讀收藏。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46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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