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滄桑、走出悲情———試論林馬騰《金門的烽火煙塵》  作者/陳長慶


 

   《金門的烽火煙塵》是林馬騰先生繼《走過滄桑歲月》、《烈嶼的烽火歲月》與《大擔島的風雲歲月》後的第四本書。  

    顯然地,《金門的烽火煙塵》已跳脫了前三書的窠臼,以更嚴肅的筆力,優美的辭藻,深入到浯鄉軼事的書寫和探討。雖然這些篇章都是正史沒記載過的瑣事,但它卻是活生生的島嶼生活史和近代史,大凡生長在這塊土地的子民,讀過後勢必都會有感同身受或親歷其境之感。因此,我們認為:林馬騰筆下流露的,並非只是單純的史實記載,而是透過文學之筆來詮釋烽煙下的島嶼歷史,把戒嚴軍管時期在島上發生過的種種事端,憑著自身的記憶和不厭其煩地四處求證,忠實地紀錄下來。從歷史的回顧到成長的軌跡,無不赤裸裸地把其真實的一面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們彷彿進入到昔日的時光隧道,也同時喚起老一輩鄉親父老的記憶。  

    國軍從大陸撤退來台迄今已五十餘年了,「北貢」二字或「北貢兵」三個字,抑或是「北貢兵仔」四個字,對金門人來說一點也不陌生。爾時金門人受到北貢兵照顧的有之,受到打壓傷害者亦不在少數,作者把〈北貢與死老百姓〉融合成章,的確是一個精心的設計和巧妙的安排。  

    在以軍領政的戒嚴時期、軍管年代,善良的島民豈敢公然地叫他們「北貢」,倒是處處可聽到「死老百姓」的粗言俗語。然而,隨著時光的消逝,北貢兵在反攻大陸無望時,大部分已垂垂老矣,甚至有些早已遭解甲就養於榮民之家,有些則已回歸塵土,少部分在這塊島嶼落地生根者已和島民融為一體,「北貢」一詞也慢慢地從島民腦中冷卻,「死老百姓」一語更隨著北貢兵的凋零走入歷史。從整篇作品的架構中,我們也可以清楚地發現到作者撰寫此文的目的,絕非想挑起族群的對立,而是站在一個文史工作者的立場,為讀者們解說這段軼事的由來。    

      閩南語迄今尚無一套標準的字形,想以它的語音來轉換成文字,的確是不容易的。從側面上得知,作者為了求證「北貢」這二個字,不知詢問過多少長輩和友人。從「北狂」、「北絳」到「北誑」、「北摃」都有人說。倘若依目前的閩南語辭典來解釋,「狂」是慌忙或發狂,例如:「青狂」、「掠狂」。「絳」是形容很紅、很香,例如:「紅絳絳」、「芳絳絳」。「誑」是欺騙的意思。「摃」是用棍、棒打或擊、撞,例如:「摃囡仔」、「摃鐘」。而作者選用的卻是一個較溫和的「貢」字來取代其他同音字體。眾所皆知,「貢」的解釋是「進貢」或「貢獻」的原意,雖然那些北貢兵是因戰敗而撤退到這個小島上,準備整軍經武反攻大陸,並沒有帶什麼貴重的物品來「進貢」,但對這塊島嶼的「貢獻」不能說沒有。或許作者就是從這個層面做思考,而選用「貢」字來替代,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用心。儘管爾時的社會受到北貢兵不少衝擊和打壓,但畢竟,那是一個不一樣的年代,島民只有包容,沒有記恨。整體說來,北貢兵比充員兵較有感情,這是鄉親父老共同的體認。  

    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而衍生出來的陋規陋習,似乎每個地方都有。六○年代盛行的「三八婚制」,的確在這個小島上掀起很大的波瀾,但它只是少數的個案,沒有收取聘禮的還是佔多數,因此,我們不能一概而論。  

    在男多女少的情景下,三十幾歲還討不到老婆的鄉親在島上屢見不鮮。於是,部分經濟較寬裕的家庭,在「有錢沒錢討一個老婆好過年」的傳統觀念下,不惜以高額聘金做誘因,為自己的子弟討房媳婦。然而,在歪風陋習的煽惑下,卻苦了貧窮人家,養二隻大肥豬宴客或許不會有問題,而高額的聘金禮和手飾錢要到那裡去籌措?  

    少數無知的家長,財迷心竅見錢眼開,禁不起金錢的誘惑,罔顧子女的幸福,在媒婆穿針引線、有樣學樣下,莫不趁機大敲一筆,甚至有「明」與「暗」兩種。「明」的是透過媒婆公開表明聘金的金額和豬肉的斤兩;「暗」的則是為顧及雙方顏面,表面上不收任何聘禮,暗中卻以「食茶禮」、「婚書禮」為名目,收取巨額紅包;或言明「食幾擔肉」再將豬肉的斤兩依市價折成現金。如此既要面子又要銀子的不當行為,的確讓鄉親感到萬分的痛心。  

    如果純以「八兩黃金、八千塊錢、八百斤豬肉」的「三八制」而言,對於一些貧窮敦厚、有女待嫁的鄉親來說,倒也情有可原。因為多數是受到環境的逼迫,以及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人性善良的一面並未泯滅。他們會用男方送來的金飾做為陪嫁,讓女兒披金戴銀風風光光地上花轎。收取的聘金,也會為女兒選購一些家電用品或依習俗添購一些行頭做嫁妝。豬肉除了宴客外,也必須回贈至親好友,通常是依「添妝」的金額和價值來計算。譬如說:「一錢金仔」答「五斤肉」或「一副衫褲」答「二斤肉」。  

    除了俗稱的「三八制」外,亦有少數較淺見現實的鄉親,為了貪圖高額聘金,不顧倫理、違背傳統,狠心地把十五六歲、發育尚未完全,甚至夜間還會尿床的女兒,嫁給三十幾歲、年紀足足大她一倍的男子為妻,最後落了一個「賣女兒」的「臭名聲」,讓人恥笑終生。  

    讀完〈三八制與兵婆〉,我們可以發現到作者書寫此文的用心,他不僅從社會層面和人口沿革分析事因的由來,探討的亦非單純的「三八婚制」,而是涵蓋時代背景和社會問題。想當年,忍受鄉親的奚落、嫁作「兵婆」的金門婦女,似乎個個都有幫夫運,不僅沒讓她們的夫婿戰死沙場,反而在官場上平步青雲,由「兵婆」成為將軍夫人或官太太的大有人在。但金門的「兵婆」是與大陸來的「北仔婆」不一樣的,至少不會有「北仔番」,也不會淪落成「番仔兵婆」的情事。  

    「口令」在軍中施行已久,它針對的是夜間通行人員;「通行證」則有「夜間人員通行證」、「夜間車輛通行證」,哨兵是認證不認人的;「路條」是戒嚴時期、戰地政務體制下的獨特文化。作者長達十餘年的軍旅生涯,對軍中內部可說瞭若指掌,對當年往返大小金門的「路條」、在鄰村作客的「留宿條」,都做了詳細的敘述。讀完〈口令、路條、通行證〉讓我們想起爾時,島民距離「自由」實在太遙遠了,「自由民主」對島民來說只不過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口號,善良的鄉親除了搖頭感嘆外,又能奈何?事隔數十年後的今天,當金門不再是戒嚴地區時,通行證、查核單、許可證、申請書、出入境證……等,也隨著戰地政務的終止走入歷史,島民才真正擁有自由、享受自由,體會到自由的真諦。   

      〈蒼蠅、老鼠尾、麻雀腳〉的確讓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島民記憶猶新。我們都知道,滅蠅、捉鼠是為了防治傳染病的發生;麻雀則是危害高粱玉米和大小麥的首要元兇。如果沒有政府硬性規定,軍民同心合力滅蠅、捉鼠、捕雀,一旦讓它們無限制地繁衍,不知會為這個小小的島嶼衍生出多少疾病和鳥害。作者除了闡述它的來龍去脈外,也不忘以輕鬆的筆調,告訴讀者幾則「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小故事。儘管它已歷經過三十餘年的時光歲月,但我們敢於如此說:無論任何一個年齡層次的讀者閱讀它,勢必會有情見乎辭的感觸。    

      〈血濺百合紅〉是一篇血淚相加的作品,倘若以作者的文學素養,絕對能把它書寫成一篇氣勢磅礡、有血有淚的長篇小說。然而,作者為了忠於史實,僅以平實的筆調,為讀者們詮釋:「一個戰亂的政局,造成時代的悲劇,把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活生生地分隔成兩地;而後是一個私慾的心,加上一顆手榴彈,讓一朵純潔無瑕的百合,無辜地受到狂風的摧殘,毀滅一個家庭團圓的美夢。」  

    類似如此的案件,在這個小島上少說也有數十起。當一個自小隨著部隊南征北伐,而後輾轉來到這個島嶼的老兵,面對故國的山巒,思鄉的情愁無形中更上心頭,見到島上的百姓,難免會想起家鄉的妻兒,在歸鄉無望、感情無所寄託時,無形中心理就會失去平衡。於是在絕望的同時,不得不使出激烈又卑鄙的手段,讓一朵純潔無暇的百合,陪他同赴黃泉,造成不能挽回的時代悲劇。倘若以時代的背景而言,豈止是悲劇,而是人性慘遭獸性暴虐的寫照!   

      〈劫持女青年工作隊慘案〉和〈談郝柏村與八二三砲戰〉以及〈大膽島大捷外一章〉是三篇不一樣的作品。前者是郝將軍一位傳令兵的回憶,繼而是與曾經參與八二三砲戰連長李行俠先生聊天的記事,後者先是正史的敘述,復由爾時擔任運補的船伕口述。從作者有條不紊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發現到,作者並沒有誇大情節或加油添醋來取悅讀者。他筆下流露的,不僅有新聞記者專業的素養,更有文史工作忠於史實的堅持。我們看到的並非只是聊天記事和回憶,而是三篇有深度、有內容的報導文學。  

    〈撿彈片與拾宣傳單〉可說是許多中年以上鄉親共同的記憶。回想八二三砲戰那年,連續四十四天,平均每天落彈萬餘發,除了滿目瘡痍、到處是斷垣殘壁外,死傷的鄉親無數,滿山遍野都是牛羊屍首,大大小小的砲彈碎片,讓人怵目驚心。作者在這個單元所要詮釋的,並非是砲戰帶給我們的財富,而是身心所受的傷痛。讀者不僅可以從其中看到一頁頁殘酷的戰爭史,更可以從作者歸納的宣傳單內容中,看到共軍的心理戰術。  

    如果沒有在軍中歷練,作者焉能寫出〈開鑿坑道的血淚史〉和「王師計劃」那麼深入的作品。眾所皆知,金門四面環海,土地貧瘠,但卻有天然形成地質堅硬的花崗岩石。八二三砲戰前後,軍方利用地形已陸續地開鑿了多處地下坑道,從擎天峰到金城營區的南坑道,明德營區的中央坑道,武揚營區的武揚坑道,經武營區的十八坑道,以及中外馳名的擎天廳,不到十年的光景,已把整個太武山腹掏空。詩人李正合先生曾經寫過一首七言詩:「鬼斧神功不可方,花崗鑿出擎天堂。千心聚會凝成鐵,誓殄潢池恢夏綱。」來讚美擎天廳。除了太武山外,島上大小坑道無數,幾乎都是戍守在島上的國軍弟兄胼手胝足開鑿而成的,其中不欲人知的辛酸淚,我們可以從作者親歷其境的血淚史獲知一切。   

      大陸撤退來台後,主政者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這不僅是口號,也是夢想。〈從金門反攻大陸秘辛〉裡,我們看到的彷彿是一篇緊張刺激又扣人心弦的小說。「王師計劃」的主要目的,是要把一百六十餘位國軍弟兄,訓練成一支紀律嚴明、戰技精湛的鋼鐵部隊,而後代表國軍反攻大陸去,冀望中共在文化大革命的亂象中,軍民唾棄其政權,起義迎接國軍凱旋歸來。這個列入「極機密」的訓練計劃,以現在的眼光看來,似乎有點荒謬。它與軍方近期透過口述歷史,公開五十餘年前,蔣總統秘密擬定的「反攻大陸」計劃(國光計劃)有異曲同工之處。  

    想當年,中共揚言「解放台灣、血洗台灣」,而我們卻以「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來呼應。兩岸的軍事整整對峙了數十年,非但不能讓當初高喊口號的領導人如願,反而讓人民成天生活在恐懼和不安中。作者在三十餘年後的今天,也誠實地做了一番檢討:「以一個連作為王師部隊,不是太天真,就是近乎兒戲,若能成功,可真謂是天方夜譚」。儘管如此,我們卻能從整篇作品中,體會出國軍弟兄不怕苦不怕難,服從命令團結一致參與訓練的戰鬥精神。而此時此刻,有多少青年子弟禁得起這種訓練?有多少國軍弟兄耐操耐磨?這篇作品足可做為青年朋友自我成長以及邁向成功之路的借鑑。  

    總括說來,林馬騰《金門的烽火煙塵》,不僅僅只是一般史料的蒐集和記載,誠然我們不能針對書中的十四篇作品深入分析和探討,但若以爾時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結構來詮釋,則可以清楚地發現到,林君所書寫的,除了是一本文學與文史相互融合的作品外,更重要的是,他以華麗的文辭、嚴謹的筆調、邏輯的結構,加上百餘張圖片做佐證,嘔心瀝血地為這個島嶼寫歷史。無論讀者從任何一個基點來閱讀,絕對能從其中獲得許多寶貴的知識,以及瞭解島上豐沛的人文風采和諸多不欲人知的陳年軼事;更能領悟到一個文史工作者,不畏辛勞、四處探訪、小心求證、忠於事實,對歷史負責任的堅持和韌性。  

     筆者與林馬騰有一年同學之誼,那是民國四十九年,我們同搭金門中學復校的頭班車,分發在一年和班就讀。他來自島外島的烈嶼鄉,我來自東半島的窮鄉僻壤,家庭同為救總有案的貧戶,同時走過艱辛苦楚的農耕歲月。一年的同窗雖不能成為知交,但他待人謙虛誠懇,學業成績更是名列前茅,讓我印象深刻。然而,迫於貧窮家境使然,我讀完初一下學期就輟學,而他雖然幸運地熬到初中畢業,最後卻遭受和我相同的命運,到金防部當雇員;不久,即走上從軍報國的路途。其間,經過多年的苦學和磨鍊,歷經無數的風霜和雨雪,終於順利地完成政戰學校正規班的軍事教育。  

    十餘年的軍旅生涯,他以堅強的意志力克服萬難,不斷地吸收新知識來充實自己,並充分地發揮革命軍人不怕苦不怕難的戰鬥精神,無論身處在任何一個崗位,都有優異的成績表現。於是從少尉到少校,每階均獲得長官超序保薦晉升,對一位沒有顯達做背景、高官當靠山的金門子弟來說,確實有不凡的意義。  

    然而,好景不常,在擔任砲兵營少校輔導長的一次反砲擊任務中,被匪砲擊成重傷殘。軍方隨即將其送往尚義醫院急救,復後送台北三軍總醫院醫治,數度進出開刀房,使用麻醉藥劑長達半年之久,但憑其不向悲傷命運低頭的毅力,和病魔作長達年餘的殊死戰,雖然贏回寶貴的生命,卻不得不以「作戰二等殘」光榮地退伍,轉而擔任烈嶼國中的行政組長,直到退休。  

    退休後的林馬騰,並沒有因此而得閒,他憑著深厚的國學根基與文學素養,以及在軍中、在社會的歷練,由當年的散文創作,轉換成文史的蒐集和書寫。短短的幾年中,交出來的不僅是一本本圖文並茂的文史佳作,更是一張張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單。因此,我們敢於肯定,他不僅走過爾時的滄桑歲月,也同時走出傷殘悲情的陰霾,往後的每一段時光,勢必更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寫自己想寫的,為這塊曾經被戰火蹂躪過的土地,奉獻更多的心力,為這個小小的島嶼,留下更多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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