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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恭禧你,外島! ◎袁哲生  (2003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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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兩個陌生的男人聚在一起時,如果想要打破沉悶,那麼,聊聊當兵的時光便很容易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譬如,在樓梯間裡,先是各自抽著悶煙,這頭忽然打量對方一下,說:「從前年輕的時候,每天一包煙照樣跑五千,好像沒心臟似的……。」那頭也打量對方一下,吐一口煙說:「什麼跑五千而已,扛重機槍打野外走十二個小時你試過嗎?跑五千算最涼的啦,你幾梯的?」這頭說:「我拐么的。」那頭煙灰一彈精神一振:「ㄚˊ,菜B吧,我五兩,海陸仔的……。」這算破題了,於是時空頓時轉換,互不相讓的兩造突然變成了一對綠皮膚的外星人,用一種兄終弟及的神秘語言互相角力起來。

    台灣的男人喜歡談論政治,也喜歡談論當兵。喜歡談論政治不難理解,因為政治攸關身家前程,所以聊起來特別容易上火,推斷起局勢也格外凶猛,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總聽過每逢選舉期間,少不了有些摩拳擦掌者因為發言不慎而鬧出幾條人命來;輕者殺人,重者被殺,到了法官面前,卻不知為誰而殺,為何而殺,忠烈祠裡平添幾條英魂,想來實非社稷之福。喜歡談論當兵就更容易理解了,主要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某人當兵真的很苦,所以回味起來滋味特別香甜,如沐春風;其二,某人當兵其實也沒那麼苦,所以誇張起來分外過癮,一種不勞而獲的暢快之感油然而生,對心理健康非常有益,輕者生津解渴,重者豁然開朗,甚且重拾人生信心也未或可知,善哉善哉。何況,談論當兵比談論政治更無害得多了,試問,初次見面的一群人,有誰會因為「堅持自己當的兵最苦」而被撲殺的?又有誰會因為在巷口麵攤上「回憶自己身強體壯時一段非常人所能忍受之操練」而被路人甲給格斃的?沒有吧!那麼我就放心來談談當兵吧。

    話說至此,本人似乎也不方便再談論個人的軍旅生涯說多苦就有多苦了,否則恐有老王賣「苦」之嫌,不如,我就扎扎實實說一次真話,坦白告訴大家,想當年我在部隊裡的日子可樂著呢!

    在外島當兵是什麼滋味?

    過來人都知道,當兵的日子好不好過,籤運至為緊要。那年,我在鳳山陸軍步校接受四個月的預官訓練,自然也是天天禱告上蒼,祈能蒙主垂憐,抽得一支上上好籤。到了抽籤當天,更是遵古禮沐浴更衣,洗手再三,希望衰運都跑到別人身上去。抽籤的隊伍排得老長,大夥兒的心也懸得老高,終於輪到我抽了,還不忘先賢的教誨,改用左手去抽,結果呢?借問外島何處有?答曰:就在小哥我的手上啊!彼時,回首望斷天涯路,排在我後面的弟兄們各個引頸探望,好像我已經踏上甲板,向他們揮揮手了。

    古人說咫尺天涯,這話我算是聽明白了。更糟的還在後面,自我開張之後,彷彿推骨牌似地,排在我後面的同梯接二連三開出頭彩,拉出一片長紅;還未抽籤的弟兄則是歡呼連連,讚歎聲此起彼落,令人不禁感到人性本善的說法可能並不十分準確。這下我成了罪人了。跟著我抽到外島籤的弟兄嘴上雖未抱怨,可是他們看我的眼神,卻分明射出一股「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盎然詩意。我心虛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時百感交集。人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當時想,說這句話的人,大概是抽到在國軍福利站裡賣汽水的吧。

    若問:在外島當兵到底是什麼滋味呢?我立刻想到的是「花果山福地,水濂洞洞天」。別的不說,就說行軍吧,一個連紅綠燈都看不到的小島能走多遠呢?了不起一整天就逛它個一圈半了。於是,樂不思蜀之餘,我不禁多愁善感起來了──不知道預官同梯的本島弟兄們現在過得可好啊?

    為了避免傷害我所敬愛的部隊長官,在此我並不打算說出這個海外仙山的名字,至於在據點擔任排長的那段甜美時光,倒是令人回味再三。我駐守的據點坐北朝南,背山面海,不但有五萬坪社區公園,而且百分之百由上帝精選花崗岩打造。此外,警衛森嚴保全完善,房租水電全免,日用百貨更有小發財宅配服務。小小中山室內,電視機有之,錄影機有之,微波爐有之,小冰箱有之;軍營外,小吃攤有之,MTV有之,KTV有之,甚至保齡球館亦有之。坦白說,這樣的日子,想不適應都有點困難呢。據點駐防以排為單位,我因此意外地成為最高行政首長,也就是據點指揮官。但有什麼好指揮的呢?這兒鳥語花香,阡陌縱橫,雞(附近有養雞場)犬(哨所母狗小莉)相聞,夜不閉戶,是謂大同。

    剛來據點第一天晚上,我入境隨俗,跟幾個老兵在中山室的鐵皮桌旁看電視,肚子餓了,拿出一包泡麵,便有菜鳥級新兵趨前:「報告排長,要不要加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經老兵解說,方知據點上方覆土的部分有野蔥冒出,源源不絕,若要小白菜,也是伸手可得。我暗自稱奇,連連叫好,於是不到一分鐘,菜鳥已將野蔥採好洗淨折成蔥段放置碗中,供人取用。我目瞪口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唸了好幾聲佛號。

    吃完泡麵,才去上個廁所回來,泡麵碗已被人取走洗好,還整整齊齊地倒扣在碗架上滴水風乾。接下來抽煙。煙灰缸裡的煙屁股一過三根,便有侍應生走過來換新,不消說,這又是菜鳥先生幹的好事。我心裡不禁犯嘀咕:我說這是怎麼著,我這是到了凱悅飯店還是六福客棧來了這是……。老兵說,這是傳統。哥哥爸爸真偉大啊。沒話說,這一夜好夢,隔天早上六點,排長室房門咯咯響:「二兵報告排長,現在時間六點整,請排長起床。」我趕緊道聲謝,端了臉盆茶缸去洗臉刷牙回來,噫,沒走錯房間吧,這地方還挺眼熟的,但是怎麼瞧著怪怪的喲,原來是棉被已經有人搶先折好了,拉角折線方方正正像塊水泥似的。菜鳥先生,您就饒了我吧,算我怕你可以吧?(在此附帶說明,「菜鳥先生」指的是「一群人」,而非「某個人」。阿彌陀佛。)

    抽中外島真是三生有幸

    在這個祥和的據點住上十天半個月,再遲鈍的人也會了解當年班超為何要投筆從戎了。我們這個海防據點管一門五七戰防砲,據說是二次大戰之後從美軍的老舊軍艦上拆下來的,而我們整整一排的弟兄只要顧著它別再莫名其妙被人拆走就行了,剩下的重要設施就是那十來個機槍射口和彈藥庫了。機槍射口朝海,天天吹鹹風,射口有個小鐵門,定時上點黃油,別讓門栓生鏽就行了。至於彈藥庫,只要槍彈不少,別爆炸就行了;話說回來,它真想不開自己要爆炸我們也沒辦法啊!當然,我們還有一個神聖的使命,那就是保疆衛國,嚴防共軍弟兄來犯。但說實在的,根據我個人觀察,站哨士兵心中的假想敵似乎是查哨軍官而非海上共艇,要不然,為什麼各據點的衛哨犬全都背海朝著自己人的方向高度警戒呢?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抽中外島,真是三生有幸。在外島當兵,早睡早起,吃香喝辣,近兩年兵當下來,身體也結實了,郵局存款也增加了,心中實在納悶,為什麼電視廣告上會把鐵牛運功散給寄到軍中來……。臨退伍前,還真是有點依依不捨的,怪的是,怎麼就沒有半個長官拿著志願留營的申請書來找我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已到了退伍的日期了。退伍當天早上,部隊指揮官來碼頭送我們,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海鷗在船舷旁飛過去又飛回來,似乎在暗示著我們:別退伍了吧,此處才是久留之地啊。船終於還是起錨離岸了,我們同梯十幾個預官圍在船舷邊不斷朝岸上揮手,比船尾打出的浪花還要熱烈。一陣海風吹來,把指揮官的小帽吹到地上了;指揮官彎身去撿,撿起來在腿上拍了兩下又重新戴上。就這麼一轉瞬,他臉上的表情就遠了、模糊了,只看到碼頭上還有一群綠色的身影在不停向我們揮手著,都還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當時,我倚在生鏽的鐵欄杆上,心中又是一陣百感交集。望著前方這個閃閃發光的美麗島嶼,我洶湧的腦海裡忽然冒出了一句葡萄牙文的古老名言,那句內行話好像是這麼說的:

    「啊,福爾摩沙!」

    (本文作者袁哲生,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研究所碩士,現為《FHM》雜誌副總編輯。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靜止在樹上的羊》,《寂寞的遊戲》,《秀才的手錶》,中篇圖文小說《猴子》、《羅漢池》,以及兒童文學《倪亞達》系列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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